Spring, Summer, Winter and Fall · Puffy Carol

猫咪侧躺在阳光里，远远看去，像一团亮晶晶的云朵。只见她先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，然后慢悠悠地伸开四肢，柔软的身躯舒展开来，划出一道浅浅的弧，就像这北半球的白昼，在不知不觉中，一点点变长。

五月伊始，到了晚上七八点，天地间依旧一片光明。空气中虽然还有一丝春寒，但窗外的绿意愈演愈浓，似乎可以远远闻到一股夏天的气味，叫人不免心中雀跃。

夏天属于太阳花，属于绿豆棒冰，属于花生酱拌冷面，也属于那五颜六色的瓜果蔬菜。黄瓜，西红柿，无花果，茄子 …… 饱满而明亮的色彩，让人不禁联想到温暖湿润的地中海岛屿，而此时不能如愿的旅行梦想，恐怕还是得从食物中来获得安慰。

也是偶然中看来的菜谱，希腊式的幕莎卡，似乎正和渴望远行的心意。将茄子和土豆切片后煎炸或烘烤；牛肉酱混入洋葱大蒜翻炒，撒上海盐和胡椒，佐以肉桂粉与百里香调味，并加入番茄酱料及牛肉汤底，放入月桂叶，小火慢煨后收汁；要说这幕莎卡的点睛之笔，还是在于酱料，黄油调以面粉，掷入两枚蛋黄，且缓缓注入温热牛奶，在小火上不停搅动，直至丝滑，撒上磨碎的巴马臣奶酪和肉豆蔻粉后，就可将其三分之二拌入肉酱；此时万事具备，而将各式食材摆入烤盘的过程，颇像一首趣意盎然的曲子 —— 先将土豆有序铺开，再盖上茄子，此为欢快而有序的 allegro; 而后浇上牛肉酱，那厚厚一层，如有一股滂沱之气袭来，此为逐渐强劲而感情充沛的 crescendo, 将剩下的土豆和茄子层层叠起，此为主旋的重复; 再倒入余下三分之一的白酱，浓稠的酱汁先是缓缓而下，但片刻间就变得轻盈起来，此为华丽的 cadenza; 最后再随意撒上薄薄一层芝士粉，此为一串轻轻散落的回旋音。一曲终了，高楼已起，然而即使并无宾客，要享受这美食，仍然需要十足的耐心。

幕莎卡先是需要烤箱360华氏度烘烤至少40分钟，待到新鲜出炉，也并不能立马开吃。幕莎卡内部那层层美味，需要足够的时间冷却后才能变得层次分明。因为事先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道菜所需要的时长，我在天空依然明朗的七点钟开始准备，待到食物出炉，已是近十点。那层白酱，在时间与高温的魔力之下，结成一片诱人的金黄，与之相伴的，是一股温暖的酥香，在房间里弥漫开来。实在是等不了让它再冷却四十多分种了，况且总不能叫人饿着肚子去睡觉，所以也就不顾前人的经验，急忙忙地开动了。而结果显然是可以预料，初试幕莎卡，这味道虽是可口，却全然没有那种层层叠叠方方正正的模样，肉酱肆意流淌开来，与其说是希腊版意式千层面，倒不如说是希腊版英式牧羊人派了。

然而即使是不算特别成功的尝试，手忙脚乱中也还是乐趣无穷。况且，幕莎卡在地中海，巴尔干及中东各地盛行，选材本就灵活多变，作为一道历经千年的美食，食材和工序上，也许并无教科书式的一板一眼。巴尔干地区的慕莎卡，以土豆为主，而略去茄子，其酱汁的调制也更为简洁，主要为蛋液加上牛奶或酸奶；埃及的慕莎卡则取用茄子，而省去土豆，且更强调番茄风味；到了西亚诸国，幕莎卡的食材中就融入了当地常见的鹰嘴豆；而土耳其的幕莎卡，更是不拘一格，形态上并不讲究层层分明，用料上也因加入了胡萝卜、西葫芦及青椒而更为丰富。

至于现如今希腊式的幕莎卡，则源于百年前一位叫 Nikolaos Tselementes 的希腊名厨。大厨对希腊料理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远，以至于这个绕口的名字，在当今的希腊语境中，早已与菜谱同义。Tselementes 生长于爱琴海上的一座叫锡弗诺斯的岛屿，早年在维也纳求学，在欧洲北美游历一番后，最终回归故乡的小岛。因受法式烹饪的影响，他将西欧风味融入希腊料理。而那幕莎卡上淋一层浓厚白酱，便是以黄油取代早先的橄榄油配方的改良之作，是为经典的法式贝夏梅尔酱。东方与西方相遇，传统与现代碰撞，幕莎卡也变得更为开放而迷人，带着独具一格的民族魅力，以希腊国菜之名，走向世界。

当然，即使是在更早，幕莎卡就是求同存异而与时俱进的代表。要知道，茄子大约在十三世纪被阿拉伯人带入地中海地区，番茄和土豆，均原产于美洲，是大航海时代开启后才传遍世界的作物，至于肉桂和肉豆蔻之类的香料，更是古时商贾生意往来间的紧俏奢侈之物。幕莎卡始于中世纪时期的中东地区，也许彼时还不叫幕莎卡，但相似菜肴的配料及做法，最早可见于一本叫巴格达食物志的菜谱。彼时的希腊，早已不是城邦林立而百家争鸣的黄金时代，先是作为罗马帝国的一部分，之后又从属于拜占庭帝国。到了十五世纪，土耳其人攻下君士坦丁堡，希腊再度易主，成为奥斯曼帝国的附庸。等到希腊获得现代意义上的独立，竟已是十九世纪的近代。后人陈述历史，即使言简意赅，也难以掩盖那种苦难深重的沧桑感。但在波涛汹涌的历史狂潮之下，又总让人觉得，好像还有一条无声无息，静静流淌的小溪，不疾不徐地讲述着平常人家衣食住行的变迁。

那份古老的巴格达菜谱中所记载的食材，以洋葱、茄子和肉酱为主，佐料却格外丰富：葛缕子干籽、肉桂粉、孜然、胡椒、盐、香菜、生姜、藏红花粉，以及白醋。而之后我又碰巧找到一份后人经考据后编写而成的拜占庭菜谱，其主食材为：大麦、菲达奶酪、牛肉酱、洋葱、西葫芦、面包干，酱汁配方则是橄榄油、面粉、牛奶和盐。

也许食物有种带着你飞向任何神往之地的超能力，昔日的旧菜谱，配着当下的幕莎卡，耳边好像响起了一串驼铃，眼前又仿佛浮现出海面上连成一片的舰队。爱琴海的风穿过洁白的岛屿，而在比远方更远的朦胧处，是群星在闪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