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nta Lucia · Puffy Carol
前些日子说起想去埃及看金字塔,夜里就梦到自己在开罗走街串巷,太过流连于市井繁华,最后竟然忘记去看金字塔了。即使是醒来后,将梦境投影到现实,对自己一贯随心所欲的行事风格,依然是颇为懊丧。梦虽扭曲而模糊,但不知何故,我却仍清晰记得梦里开罗到处都是一种树,高耸而立,像一把把撑开的伞,连成一片片苍翠的云。
我从未去过北非,却觉得这种树格外熟悉,细想了很久,才意识到,这是关于意大利的记忆。我并不理解梦从何而来,但又不得不感叹于梦中世界的荒诞美妙。往昔之所见,搅揉于今日之所思,以为是去看不曾看过的风景,其实是回到总想重回的故地。
我记得那些石松,古朴又骄傲,满身荣耀;我也记得那黄昏的斗兽场,像是在夕阳下泣血;我还记得那个时候,早晨出发前,青年旅舍的前台小伙会在地图上仔仔细细地圈出各个景点,帮着画好路线;走饿了也无法快速搜寻附近的五星餐厅,都是随意而偶然的选择。虽说这种方式,是增加了一种 serendipity 的趣味,但是对行程匆匆的过客来说,确实容错率有点低,这大概也可以解释,为什么多年以后,我还记得罗马的树,却全然想不起曾经在意大利尝过什么美食。
说起意大利美食,必然绕不过肉酱面。肉酱炒一炒,浇上罐头装的意面酱,拌上意大利面,就是一盘穷学生最爱的 Spaghetti Bolognese。因为最近研究怎么用铸铁锅做菜,不经意间看到了 Bolognese 的正经做法,我才意识到,那种二十分钟做完,然后十分钟吃完的肉酱面,根本就不配冠以 Bolognese之名啊。
Bolognese 的食材平易近人 —— 将洋葱、西芹、胡萝卜以及大蒜切碎后入锅翻炒;当高温使蔬菜变得芳香之时,即加入意式培根、牛肉酱和猪肉酱,以盐和胡椒调味;待肉色呈棕褐色,再倒上白葡萄酒,等酒精挥发后浇上一大罐番茄酱汁,牛肉汤底及牛奶,并随意撒上些百里香和肉豆蔻;大火至汤汁滚动,即可扣上锅盖而转为小火。忙活至此,便可请出最珍贵的配料:时间。在之后的三四小时里,香气会像调皮的小猫一样,悄悄地从锅与盖的缝隙中溜出来,伸一个懒腰,打一个哈欠,试探性地在原地踩几下;而只须一转眼功夫,香气就会弥漫开来,像胆子变大了的猫,无声无息间,轻盈的身子早已蹭过屋子里所有的墙面和角落,上天入地,无处不在。
如果说慢炖食物,是为了让食物讲自己的故事,那么 Bolognese 的开场白,是平铺直叙的。其食材纯粹而真诚,热情而坦白,甚至有一丝粗粝之感。但在粗放式的开篇后,却一改风格,开始娓娓道来,抑扬顿挫,像鸟语,像山涧。而正当和风一般的诉说让人渐入美梦,这情绪又忽然变得激扬而充沛起来,色泽浓郁,肉汁醇厚,搅入大半杯奶油,掷入一大把奶酪碎末,一切都在华丽中戛然而止,似乎意犹未尽,却又一切都刚刚好。
Bolognese 的故事倒并不止于此,毕竟肉酱配上意粉,才称得上结局圆满。有趣的是,盛行于世的 Spaghetti Bolognese, 在 Bolognese 的出生地却无迹可寻。Bolognese 因源于意大利北方的博洛尼亚而得名,而当地人从来都只用一种叫 Tagliatelle 的鸡蛋宽面来搭 Bolognese,也许是因为 Bolognese 注重食物的原味本色,讲究肉酱的形态要呈小块状,而不应被全然捣成碎末。这样想来,肉酱配以宽面,可能确实口感更佳。但家里除了空心柱形状的 Rigatoni, 竟再无其他样式的通心粉。不知道对于传统食物既较真又拧巴的意大利人来说,Bolognese 拌 Rigatoni 算不算亵渎了他们的祖宗,但是肉酱在巨型空心柱的世界里自由穿梭的样子,倒也赏心悦目,充满童趣。
几年前欧洲一家小型航空公司在推广去博洛尼亚的旅行航线时,发文案提及 Spaghetti Bolognese,导致博洛尼亚机场不得不回应澄清:我们博洛尼亚不出 Spaghetti 的啊!
看起来意大利人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承认了 Spaghetti 和Bolognese 这个组合的存在, 但当他们得知纽约时报的烹调专栏推出过一份 Bolognese 白酱的做法时,一时间可谓群情激愤 ——
“不放番茄的的肉酱就算再好吃也不能叫 Bolognese 啊!”
“上帝啊,原谅他们吧,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呢!”
“我们是有一种白 Ragù 啊,但是可比这种做法讲究多了!”
… …
甚至还有人为此搬出了博洛尼亚商业部在1982年,经由 Accademia Italiana della Cucina 庄严认证而颁布的 Bolognese 官方菜谱,加以论证番茄之于 Bolognese 的重要性。
博洛尼亚闻名于世的,不仅有需要慢炖数小时的肉酱,还有需要发酵数年的帕梅森干酪,和需要酿造几十年的摩德纳酒醋,更有全欧洲最古老的大学。从对博洛尼亚这座城市的昵称中,也可以一窥其城市精神。他被亲切地称为 La Grassa,意为“胖子”, 又被叫作 La Dotta,意为“博学之人”。这样看来,似乎就说得通,为什么博洛尼亚的美食,本真而平淡,甚至其貌不扬,却是经久而回味无穷。一本正经地享受美食,如饥似渴地吸收知识,随四季之轮回,取天地间精华。若要吃出名堂,做好学问,在平庸和极致之间,或许相差的往往是那些看起来最简单,却又最珍贵的事物 —— 比如时间,而博洛尼亚美食的秘方,便在于此。
这些年,意大利人看着必胜客的美式快餐披萨风靡世界,又看着星巴克所谓的意式浓缩席卷全球,还大言不惭地生生造出几个读着像意大利语的单词,搞得人们一口一个 Venti 和 Grande,却忘记了点杯咖啡,本来是可以直接说明想要大杯还是中杯的。不过作为同样为传统饮食文化而骄傲的中国人,倒是可以理解那种无奈,并报以同理心。毕竟如果某著名专栏,沾沾自喜地推出一道菜谱,名为清炖红烧肉,底下还尽是五星好评,我们是不是也都要气到掀桌?
所以,因为对意大利人的愤慨感同身受,我决定以捍卫传统的心意,去买 Tagliatelle 这种宽面。而通心粉的世界真的好有趣,一冲动又买了做千层面的 Lasagne, 螺旋形状的 Fusilli, 蝴蝶结样子的 Farfalle, 喇叭花模样的 Campanelle,看样子可不止要做一顿慢炖肉酱了。不过这倒也好,反正已经收藏了各地意式肉酱的做法,从那不勒斯到托斯卡纳,甚至还包括了纽约时报那份离经叛道的 Bolognese 白酱。其实那白酱的做法,除了以牛肝菌菇代替番茄,与原本的 Bolognese 做法差异并不太大。虽然能理解意大利人为何因此不满,但我倒是可以想象,有鲜美菌菇的肉酱面,应该也是另外一番令人垂涎的美味呢!
毕竟,红酱与白酱的争辩,说到底也只是吃货间调侃式的嬉笑怒骂,能够一心一意地感受食物,才是一个吃货真正的幸福本源。所以,就不用再深究什么了,给食物以时间,听它讲自己的故事吧!